熊玲：背叛与饶恕的强迫性重复【修订版】

（一）案例

米米对婚姻的痛：我跟他从恋爱到结婚已10年整，一直觉得我们是令人羡慕的美满家庭。可在3年前我偶然间发现，他早就背着我有外遇，我的幸福感瞬间遭遇晴天霹雳，尽管老公一再强调是身体出轨，对象是酒吧女。但对我来说，不管是身体还是精神，不管对象是天使还是妓女，那都是背叛。当时在朋友和父母的劝慰，在老公苦苦哀求原谅下，我迈过了心中的痛。可恨的是后来他又多次出轨，每次都承认错误、求我原谅，我看在孩子还小，看他求饶的可怜，我妥协了。前两天，我无意间看到老公的QQ空间跟一女孩非常肉麻的对话和照片，我压抑的伤痛和愤怒，再次歇斯底里爆发。他跪地求饶我给他最后一次机会，说是因酒精惹的祸，只是性需要，没有情感出轨。但接下来的我傻了，难道再饶恕？好像我做不到；离婚？好像也做不到。迷茫中我越来越痛恨自己这种状态......

婚姻的特别，在于从前毫无关系的两人要紧密在一起。这就注定了婚姻是会密集性发生两人前所未有的或公开或隐秘事情的盘踞地。人活在世上最普遍的感觉就是自己是孤单，匮乏的，不够好，不被爱的，害怕被人抛弃，所以才会卯足劲在世间找到一个能够陪伴他、欣赏他、弥补他、爱他、对他绝对忠诚的人。婚姻关系是建立在这些契约上的。

但，人们总是有意无意的以种种攻击撕毁着婚姻契约，不是争得满身疮痍，就是斗得硝烟弥漫，不是闹到法院对簿公堂，就是冷酷的分道扬镳。婚姻杀手锏中，若说忠诚是最需守护的底线，那么背叛则是最具杀伤力的武器。很多走进婚姻的人，明知他们结婚的目的，也清楚需共同维护的底线是什么，但为何依然能轻易的违背许诺、契约？

（二）婚姻中的背叛与饶恕的动力学分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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米米的婚姻关系，简单说就是一个“背叛与饶恕的强迫性重复”关系。问题提出：他何以一次又一次出轨，又何以总是求饶？即行为的动机，目何在？米米（你）一次又一次选择饶恕，为了他还是为了自己？即你行为的动机、目的何在？他的不断背叛，跟你的不断饶恕之间有什么关联？

婚外情是常见的社会现象，缘由虽错综复杂，但发生的动机大致有：①夫妻感情不和谐，或感情平淡，欲寻找婚外的刺激；竞争意识的唤醒；③报复心理；④性心理异常。米米老公的婚外情，亦是常见现象，据了解得知，他出轨的动机是竞争意识唤醒和性心理异常。所谓竞争意识的唤醒，指的是一个人长期存在的低自我价值感，在具有被肯定的某种关系刺激下，唤起了自我实现的竞争需要，如婚姻中，一方的自我价值长期被对方忽视或贬低，容易促使在婚外关系去寻找。所谓性心理异常，指的有性心理偏离，如妓女情结等的男性，容易在婚外寻求性的满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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理解婚外情的类型、动机并不难，难解的是某问题为何强迫性重复？米米和她老公，意识上都清楚自己所犯问题的原因，但并未意识自己陷入的强迫性重复及其背后的情结所是。强迫性重复，在精神分析理论上的意思是：“人在不知不觉中，特别容易被某一类型人的某种东西所吸引，而与他们发生或爱或恨的深刻关系。很可能是因为这些人身上具有我们成长中重要人物（例如父母）的心理特征。这些人在我们生命中出现时，给了我们再次机会，借着与他们或快乐或痛苦的深度情绪互动过程，去医治过去所受的心理创伤，弥补过去的遗憾，满足小时候对自己特别重要，却在父母身上未能得偿的一些心理需求。”这个解释，阐明了一个人为何不断干些“明知不可为而偏要为”之事的深层动机，几乎无懈可击。对米米老公，这一解释是部分成立，他的不断出轨，其背后是有那深远而固着的自卑情结，源自他小时候被父母无意识的抛弃。被抛弃是人最深的自恋性创伤。而他青春期的玩酒吧、玩妓女经历，可谓是一种无意识的自恋创伤的修复，也是报复欲的释放与满足，因他与酒吧女的做爱中，能充分体验到自我的存在感，尤其是掌控欲和征服欲的存在。米米老公一次又一次的外遇，犹如只能“爱上妓女”，严格讲这是带有原生家庭病理关系模式的个人情结，而非不爱婚姻对象的情感背叛。不幸的是，现实的婚姻对象，只不过充当了背叛者情结投射的替身。当然也得承认，强迫性重复的不断爱上同类型婚外对象，多少跟婚姻中的某些匮乏有关，比如信任、接纳、宽容等。

米米老公为何每次背叛后又苦苦求饶？应该说，（1）他强迫性重复违背承诺，是因他有强迫性重复的内在情结。当人的情结泛滥，被情结控制时，理性处休克状，无力履行誓言，就像人醉酒之后会说非理性话。（2）他的不断求饶，势必求饶成功的动力，仍来自他的心结-恐惧被抛弃。在他的潜意识，米米是他童年依附的理想客体“母亲”，这是他害怕再被抛弃的权威人。如果米米能饶恕他的背叛，就等于改写了他犯错所象征的不值得爱的坏我，这在原生家庭是绝不可能。如果在他每次的背叛，之后米米都能重新接受他，这意味着他不断证明了：即便我不好，但若能坚信自己会好起来，“母亲”就能接纳我，不抛弃我。所以，米米老公害怕分离，渴望被接纳，是他求饶的强迫性重复的动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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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何理解米米的一次次饶恕，又一次次的后悔与自责？

这其实也是一种强迫性重复。从米米的性格分析中，她存在多个对立的特质，或叫双重性人格面具，如既依赖又独立，既坚强又脆弱，既康概又狭隘，这使她面临抉择时易陷入：既难接受，又难拒绝的冲突。以人性本善而论，饶恕一个人犯错是人所具有的基本能力，但米米一次次饶恕老公，且是饶恕背叛这样的大错，得需要怎样的能力啊。从她饶恕之后的后悔、自怨、自恨看出，她不断的饶恕，并非她的包容大、境界高，而是她有不得不饶恕的无奈。换种说法，她并不想饶恕令她痛恨的背叛行为。选择饶恕，她的理由是不希望这个家散了、不忍心他求饶的可怜样。但能一次又一次饶恕背叛，她意识的这两理由显然分量不够。

人能够强迫性重复一种很不情愿的行为，定有他无意识的强迫情结做驱动。米米的心路历程中，所形成的一种东西可以解释，那就是她对不被原谅的耻感，以及原谅人之后的快意（此判断的来由，非本文的重点，故略）。简要说，在她的潜意识深处固化有救助情结、对不凉解的忧患和敌意。她的生活中，从来是只有饶恕他人的不好，从不做需别人原谅的错事。可以推论，她老公的强烈求饶，是唤起她不谅解之痛的过去情景。她曾把不被谅解、不被接纳体验为耻辱，故在她的关系中是不容忍有误解和不谅解。米米每次“看不得他求饶的可怜样”的难受，证实了这点。

她老公重复的向她求饶，都是对她的无情考验。因她虽痛恨背叛，但心告诉她，更无法忍受不谅解不接纳的耻感焦虑。老公若没被饶恕，犹如自己不被谅解的耻感重现；若他被饶恕，犹如自己受害的尊严被解救。因此说，她每每饶恕老公的潜意识动机，无不是一种对耻感的回避，更是欲改变他总是“背叛”的企图。

米米婚姻中背叛与饶恕的强迫性重复，本质上是他们各自携带了原生家的关系模式，在现实婚姻关系中的演绎。凡持久的婚姻冲突，没有哪一方做的更对或更错，只有因双方固执而互补的情结配合，才会有不停的互害模式。

（三）还可以饶恕他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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强迫性重复作为一种心理现实的外化，都有其深层的童年根源。但是，找到了根源不等于就能改变强迫性重复。依精神分析的立场，当人了解了自己，就等于部分改变了问题。比如，当你了解到自己默默运用的“强迫性重复”其实是无力医治好自己的创伤，是满足不了自己的情结需要的，这个了解本身会令人重新思考自己的取舍。由此也可推断：摆脱强迫性重复的束缚，须跳出固执于个人情结的世界，把可能导致重复的环节切断，并愿意尝试各种新的、好的体验，是完全可能的。当然做到的前提，最好是通过精神分析的帮助，看清楚了自己。

精神分析的治疗很强调一种真正的了解，认为一个人如果真正了解了自己内心很多想法的真实来源，了解了自己受困的思维和行为模式，那么他就有可能改变。如果不改变，那就是自身不愿意改变，或者还没有条件改变。这时候需要尊重个人的选择，哪怕他必须因此受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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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婚姻的忠诚问题，有人说：我们根本不用问婚姻忠诚的底线在哪里？因为它根本没有底线，每一个人要的都是“绝对”与“全部”，那是一种完全的奉献，也是完全的吞并。该问的反倒是：我们是否可能对一个关系彻底忠诚？这种忠诚是否会窒息我们渴望自由，而不受拘束的心灵？你若能不受对方的“恐惧-自卫”反应所蒙蔽，直接肯定他与生俱来的神圣美善，你才可能肯定自己内在的神圣美善。不过，这样的理解太过理想化，回到现实中的婚姻，假如你的另一半，一次又一次地欺骗或背叛你，你会作何感受和反应？

我也常想这个问题，如果我的他背叛我，论清楚若是他的问题，我能饶恕一次，若是跟我有关，那不是饶恕他，而是饶恕自己有错并改之。若他再背叛，论清楚若还是他的问题或是他的嗜好，我会考虑跟他分手。但我认为，那不叫不再饶恕他，而是道不同不相为谋。每一个人都有他特殊存在的权利，分手方能满足各自的嗜好。我可能还会考虑：再给他一次机会，不，应该是给自己一次修缮婚姻的机会，任何一方出现问题，哪怕很严重，绝非只是出问题方有过，因此我会用我真心的爱和接纳，等待对方真爱的回归。无论怎样，我会相信爱是一种能力，如果纠结在很痛苦但又不愿分手的婚姻里，肯定有一方是欠缺爱的能力，若能使其成长，唯有期待另一方给予爱和接纳，这个互害的婚姻才能获救赎。

这样的感慨，也等于回答了米米问“还可以饶恕他吗？”我个人的想法。